“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先哲用河流来比喻运动变化。同样的一条河，夏天与冬天带来的感受截然不同。春天，当春雨飘洒，河床像孕妇一样逐渐膨胀，到夏天趋于丰满，整个河床满满当当，转而入秋，天气干燥，河床水位迅速下降，犹似少妇产后迅速缩腰，冬天则是河床水位的低谷季节，甚至有些河段水浅的地方，几乎一掬可干。

与春水的淅沥泛滥，与夏水的汹涌澎湃绝不相同，冬水之美，如同处子之美，平静，洁净，兼有一些冷冽，一如处子之对陌生男子蒙上的冷峻面纱。

喜爱冬泳的人们偏偏喜欢挑战这一份冷峻，偏偏喜欢撩开冷峻的面纱，深入处子的内心，寻找潜在河床中的深层的快乐。

又是一个冬日黄昏，向着夕阳沉落的方向，我又来到河边，用冬日的河水来提神醒脑。

疲乏怠惰的感觉以河为界，当双脚撩过水面，水淹过脚踝，下水的瞬间猛然有触电的感觉——全身为之一抖，这一抖，白天里缠身的繁杂思绪全然抖尽，随即丹田中一股火苗窜起，再之，全身浸入水中扑腾开来劈波斩浪，水花如同火花沿河绽放，河水不再是水，而是变成汽油，一路助燃火花，那种极冷如火的感觉，在冷水中火烧火燎的感觉，在水中感觉刀锋掠过的感觉，只有冬泳者才会体会得到。

蛙泳、自由泳、蝶泳，泳者交换着泳姿兴奋地逆流而上，一开始发麻欲裂的头皮、僵硬机械的肌肉逐渐适应了冰冷的河水，泳姿也更显轻松自如。当然，这样的轻松不会太久，泳者必须警醒河水与肌体之间的冷与热的搏斗现状，把握时间长度与运动强度，才不至于把享受大自然的快乐恩赐变成对健康的惩罚。到了上游，泳者顺水漂下，把身子绷直成一段木柴似的潜入水中，在水里睁开眼睛，可以清晰看见河底的小石头和映在河底的的天光云影，它们迅速向身后跑去，感觉此刻自己的躯体就像飞机是在云层穿越。

自从某个夜间在电脑前加班时，感觉脖子后面的颈椎有着明显针刺感、伴随有轻微的呕吐感后，我被告知：颈椎出故障了!于是我选择了游泳作为健康矫正运动方式，不分春夏秋冬，至今十多年了。

从冰冷的水中爬起来后，擦干身子，穿好衣服，此刻最享受身体回温过程中的美妙感觉，一群冬泳的人聚在一起，跺着脚，抽着烟，聊着房地产、蜜柚行情、官场变动等等各路消息，一起打发着冬日时光。

虽然已是初冬的黄昏，在县城郊外的河边，却看不到冬的萧瑟：岸边的芦苇依旧青青，在摇曳水波;岸上的竹林挺着数丈高的身躯，与柚子林一道在谱写着绿色的音符，叶子全无褪色，反而添了一层凝重。曾经，这里是九龙江西溪航道的一部分，少年的林语堂乘着的轻巧的五篷船回家，留下过“竹叶轻轻敲打在乌篷船上”的诗意描写。

如今，这一道深深浅浅的、呈现v字形的河湾失去了航道的功能，成为山城游泳爱好者的僻静去处，尤其成为冬泳者最佳的练武场，但是这里没有竞争对手挑衅的目光，没有发令枪激荡的硝烟，大家到这里来，都是与寒天斗、与冷水斗，挑战的是自己的意志与体质。

夕阳将落未落之际，它将一面金色的圆镜沉入河中，圆镜从水里反射阳光，于是河面水波荡漾，金光粼粼，天空与河水连成一片，金碧辉煌，大地上布满耀眼的祥光。

季节温度的遽然降低狙杀了众多在夏季萌生的戏水的热情。在季节的脚步毅然决然往深冬的小路上奔去的时候，河水接纳的都是健壮的臂膀，他们起落的臂膀在水面挥洒着晶亮的水花，使这个河道有了洁白的呼吸，有了动感的生命节拍。

只是，当泳者远去，水面重归静寂时，再看一眼河床，河水透明，清澈见底，视线中没有水的阻隔，似乎河道里并没有水，目光直接就可以接触到河底凸起的石头与沙子，那细如牙签的小鱼儿如同在空气中穿梭似的。这样洁净的水似乎不是水，是透明的空气的一部分，是大地的柔软的肌肤。

泳者的家人坐在岸边欣赏，羡慕泳者在水中的欢畅，仿佛河水是纯粹的快乐的源泉。殊不知那些柔弱的河水其实有着它的固有的禀赋，它很想从鼻孔、毛孔、耳朵和嘴巴进入泳者的身体，像浸透一颗不幸落水的果子似的把你包围，让你的躯体膨胀。

只可惜泳者的入水和潜水都是短暂的，也许一秒钟，也许一分钟，当憋闷的心脏受不住水的挤压时，泳者昂头露出水面，河水就只能夹带着哗啦啦的水泡四散逃离，在人体的皮肤之外温柔的守望着，——这样的温柔，源于阴谋的失败，和对泳者的臣服。

有时候，我们在河水中游出去很远才发现身体不在状态，河水冷得出奇，心生后悔。但是这时候别无他法，只有使劲再使劲游回去，若是在水中泄了气，那只有冻得更厉害。

年逾七旬的老游是这群泳者中年纪最大的，他总是在太阳下山之前到达河边，趁着夕阳余晖下水，毕竟年纪大了，不像年轻人即使寒风习习也无所谓。偶尔他的孙女会跟着来，当然她是不下水的，她双手交叉抱胸坐在岸上看爷爷游泳，她是担心爷爷的心脏不好，陪她爷爷来的。老游身材壮硕，声音宏亮，泳姿透着温和与沉稳，光秃秃的头顶四周还坚守着几缕倔强的长发，在水中漂浮就像水草。老人自小生活在这条河边，自小就谙熟水性。长大后跟着部队在祖国的南边红河游过泳，有次因为打仗的缘故，连着一星期没洗澡，却又每天要流几身汗，浑身臭得要命，得空下河游泳的瞬间，老游心中的快乐实在无法形容，像久别重逢的好友相遇痛饮，像漂泊已久的孩子回到母亲的怀里，像深囚高墙的狱徒突然获释。要不你连着几天爬山而又不洗澡试试看!老游说，他后来每次遇到河流就有下河游泳的冲动就是那时形成的。从部队转业后，因为工作便利的缘故，在大江南北游过不下五十条的河流，在不同的季节领略过各地河水的风情，冷冽的，温暖的，浑浊的，清澈的，温驯的，凶猛的，恬淡的，咸涩的，基本领略了过来。

老游是天生喜爱水么?这一群冬泳的人是天生的自虐狂么?不是，谁都喜欢在天寒地冻时窝在暖室里，只是由于工作、生活或者环境使然，一天天、一年年积累下来的各类因素使然，使得他们的脚步一步步走近河边，直至自觉主动走进河里，并且难于割舍。就像我，因为体重超重、颈椎难受，不得不采用了这种被世人视为“自虐”的锻炼方式。所谓的“生活逼迫”，有时就是这样，被一种无形的绳索悄然绑缚，不一定都是铁锤与斧头的凶猛敲打。

一个人的生命列车如果已经被生活的轨道引入冰冷的河水，却再不奋力挣扎，那么，结局只有一个，冻死!

在河里畅泳时，我很羡慕这个老人走南闯北的乐水经历，同时也更欣羡早年从这条河面掠水而去的林语堂，少年时在厦门领略鼓浪屿的波涛，青年时到上海感受黄浦江光影，再后来越洋而去到美利坚的科罗拉多河、以及德国莱茵河畔等，这些大江大河给他的头脑注入了无穷无尽的灵思妙想，由此下笔总是洋洋洒洒，令人高山仰止。

深水静无声，浅水哗啦响，水的禀性因人而异，因季节而不同，因地域差异而千差万别。水的性格依据山形、地势、河道以及流量等因素的变化，而呈现或凶险、或温柔的性格，有人因此用“水性”二字形容人性格的易变。要想成功接近、深入、或者躲避一条河流，必须依靠一个人丰富而独到的经验。每一次投入河流，裸露的胴体投入河水的怀抱，都是一种回归自然的体验，这种体验有时就带着点冒险。只有在水里，在深不可测的水里，当你游得精疲力竭却又陷在无依无靠的深水中，你才会更明白整日里被你踩在脚下的平凡的土地是多么的可爱!

一杯水可以一饮而尽，一盆水可以梳洗沐浴，但是面对以大地为容器的深涧大河，许多人停住了脚步，无法突破自身的惊恐，一辈子不知道自己生活着的这块土地上的河水的味道，更何况遥远的大江大河!

人一辈子依赖水而生活，有些人却始终不明白河水对于人体的接纳与拒绝的道理，就因为他们只作岸上观的缘故。他们也许知道脚下泥土的软硬，却不明白装在水桶里看起来软得很的水有时也会硬得可怕，硬得人类生命无法穿透!

曾经沧海难为水。只有勇敢下河的泳者明白要经过多少的历练，才能够游深潭如履平地，才能够做到搏激流如采野花，才能够让水剔除邪恶与顽劣的根性，为你尽显纯净与柔美。

北风呼啸的季节里，如果你老是抱怨办公室太寒冷，老是抱怨家里不够温暖，那么，请你到寒风瑟瑟的河边来吧，褪下被你视为累赘的衣物，把自己抛进冰冷的河水中去，那个时刻，你叫会明白什么叫奋力挣扎，什么叫水深火热，什么叫身在福中不知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