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秋日午后一段让人慵懒欲睡的冗长的时光，阳光打在漫山遍野的顽石上，他头皮精光的脑袋也在阳光下灼灼闪亮，从鼎底湖的紫竹寺攀爬至此，身上的僧衣已微微湿了一层，山巅的清风随若有若无的云雾吹拂而来，满身的燥热便化作一阵清凉。邦寮山的仲秋还是明朗开阔的，迤逦的山麓林木葳蕤，怪石嶙峋，在葱茏苍郁下或许有一些枯黄和萧瑟，犹如他的心境，只有他自己才能觉察到。

道宗总是喜欢爬到这里来。这里是邦寮山的制高点，登高望远，四处莽莽苍苍，心中纵有百年浩叹也化作了一口气徐徐呼出了。早年从家里出走，他一心向佛，琯溪延安楼柴米油盐的俗世温情和他渐隔渐远，尽管他云游的路径并没有远离家乡，从诏安报国寺到云霄龙湫岩，又从铜山九仙岩、古来寺到金门太文岩，这二十多年的修行已令他从容行走在这险象环生的世道上，波澜不惊，但他闲云野鹤的内心里总是挥之不去那扶危救世的情怀。适逢天崩地裂的改朝换代之际，他觉得应该有所作为了。想起和堂兄张要、友人郭义、蔡禄等人歃血为盟，以万为姓，永结同心，他知道兄弟们要一起挽起手来，和异族拼杀一场，这里不能有怯弱和手软，杀伐决断，一条道走到黑。他不杀生，但要护生，救生，却又不得不容忍兄弟们的杀生，他只能在自我的内心里保持一种平衡，以大悲悯取代小忧伤。“以万为姓集团”啸聚山林，日益壮大，他想起1648年配合南明浙江巡抚卢若腾部攻打漳浦清营，那一夜杀声阵阵，他坐于营帐中，心头竟是那样热血沸腾。1650年，张要、郭义率众投奔郑成功，他也一同随驻军营，每当征伐一地，烽烟尚未熄灭，他便开始在当地筹建或修建佛寺。1653年他回到了诏安官陂扩建长林寺，郑部将领黄廷、黄山、张进、甘辉、洪旭等捐资助缘，长林寺焕然一新。临行前卢若腾赠诗给他，诗云:“君家两俊杰，异道却相谋。以尔津梁法，为人帷握筹。心惟存选佛，骨不羡封侯。军旅喧阂处，长林未改幽。”他觉得卢巡抚特别理解他，虽然他和堂兄张要等人同心结义，但他走的却是另一条路，殊途同归。也许是冥冥之中的一种注定，不久前他发现了这一片绵延不尽的峰峦，林木茂盛，乱石嵯峨，鬼斧神工的各种姿态，万千形态的巧夺天工，蔚为奇观，妙不可言，他当即发愿在此建造一座紫竹寺，草创时期，因陋就简。从这制高点往下望去，它就像一方砚石深藏在秘林中，藏而不露，也像他的心一样内敛。每次爬到这里来，脚下这些高耸的巨石让他有一种故知相遇的感觉，这南侧的数块石头组成一道天门，底端是一块大板石，中间三块垂立石，一块硕大，两块细长，就像三兄弟一样肩并肩直立着，顶起了一块像门板一般平滑的巨石，这是一道天门，进得门来，便有所悟，而北侧另一组石头，底部同样是一块大基石，上面仰立着一块巨石，后面还有四块大石偎依着它，好像是在背后扶助的臂膀。这些相互撑持的石头，其实就像他的万姓集团，这般紧密地团结在一起，蓄势待发，试想，这满山的巨石一旦动弹起来，那就像野牛冲阵似的，所向披靡。他突然想，他必须在这块最大的巨石上刻上一些字，他相信文字匪夷所思的作用，就好像使用密术点拨这些顽石，给它们赋予灵性一样，他要让这隐天蔽日的重岩叠嶂变成自己的兄弟，变成一支神勇无敌的石人阵。

但是，清凉的山风让道宗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他知道自己的道行还不够，还无法点化这些石头。汗水被风吹干，身上的毛孔倏地收缩，他突然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苍茫无边的孤独，眼里的石头也像一粒粒尘埃飘浮起来。数十年来，似乎还没有一种无助感这般紧地揪住他的心，这群山阻隔的山那一边的乡埕海港，便是两军厮杀的战场，多少生灵涂炭，多少家园焚毁，他也有好一阵子没有兄弟们的消息了，他们还好吗?这永世割舍不断的尘念令他眉头越发皱紧。

这是1655年的一个秋日，道宗站在巨石上，山风吹得他的僧衣嗦嗦抖响，他终于想起所读过的一本周敦颐的《太极图说》里的一句话：“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一豆青灯下，古老的册页在手上翻过，有些字眼便刻在心里，时时在揣摩、领悟，就像眼前一片太虚幻景，似乎触手可及，却总是遥遥相隔。此时心里又涌动周老先生的话，低沉的语调穿透万丈云层，似有一道霞光豁然射出。朱子阐释说：“极是道理之极至，总天地万物之理便是太极。”朱子还说：“人人有一太极，物物有一太极。”他醍醐灌顶，突然猛打一喷嚏，响声满山回应，似乎连脚下的巨石也在巍巍颤动。

三百多年后的一天，我也登上了这座道宗无数次登临的山峰，山岚飘逝，巨石从上往下显露出三个楷体大字：太极峰。左侧落款是“乙未季秋吉旦开山僧道宗勒石”一竖行小字。道宗其人早已不见，其字在石头上沉默着。那三个斗大的字，写得雄劲而又内敛，几百年的风雨冰霜没有磨蚀它的神韵。

关于道宗1655年这个秋天之后的事迹，我们目前所知道的是他以万姓集团为底子，在1674年秘密创立了天地会。人在天地间，天地人三才合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天地人物之通理，即所谓太极也。”这个俗名张木的生于平和琯溪的僧人，一生辗转，终有所为。毫无疑问，1655年那个秋日给了他许多顿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