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的大年夜需要调动一切感官，甚至张开每一个毛孔，才能感受到夜的纹理，以及它喧腾的活力。

与城里那被抽空的大年夜相比，乡下大年夜总是闹得不行，整夜烟花不停，无时无刻不在挑动你蛰伏的神经，令人睡意全无。我干脆拉开门窗，爆裂的声音更大了，震感更强，每一声都震得耳膜嗡嗡响，然而此起彼伏，安静了一整年的乡村一时陷入快意宣泄般的庆祝狂欢中。

一排排整齐的新房屋都挂着红灯笼，细雨朦胧之中透出氤氲气息。远处村尾那座邮政大楼，村东的旧百货大楼，还有村北庵星顶的休闲公园，它们以霓虹的靓装彻夜闪烁。村中央那座常年无人住的土楼也迎来久违的盛装，家家张灯，户户结彩，在灯火闪烁中格外显眼。

这年过得匆忙而密实，傍晚，爸妈带着我和妹妹一起回大伯家，和奶奶和大伯他们一起吃团圆饭，还要跟着爸妈一起走东家串西家，分别给长辈们送祝福、拜早年。华灯初上时，我看父亲拿着一大叠红包一一给父辈们献寿，再高山流水般给我们小字辈们包压岁钱，然后带我们回到舅舅家再团聚一番。

不习惯大鱼大肉的我，连番吃下来撑得实在难受，约几位小朋友沿村庄四处走走，看看村庄的变化，还不时和他们一起玩丢丢炮，闹腾了大半宿，湿漉漉地回来，赶紧躲回房间让自己回暖了大半宿。起来已是半夜，春晚也将落幕，家中交谈声也渐渐落下，正想拉上门闩休息，嘚嘚嘚，舅舅串门回来了，一会表兄也回来了，他们各自带回新鲜的消息，有天南的，也有海北的，东家的西家的在他们言谈中成了大杂烩。乡下的年没有白天和黑夜，只要有人串门，加上话机相投，立马就欢腾起来。果然，片刻间，舅舅便热了汤，再烫了一壶酒上来，隔壁的几位堂舅也闻声而来，一时间家中又热闹起来。

雨一时也收住了，趁机上天台透透气。连日下雨，天台都快积水了，顺着水槽倾泻而下，在门前水泥地上砸得水花四溅。正好把连日的烟花炮屑冲刷一番，借着水汽，那混合的硫磺、硝铵的味道一下减弱下去。借着灯光，我看到一旁老宅那盆炮仗花开了，像一团火焰般爬上墙头，瞬间觉得有股暖流回荡。

老宅留下太多的童年印记。以往过年，最喜欢在大灶旁摩挲时光。外婆忙里忙外，她在大灶蒸红糖年糕、煮鸡鸭、烧饭时，我们几个不懂事的小朋友总会蹭上前去，借着看火的间隙，往灶膛丢几颗地瓜进去，把它埋在柴灰下。小时候我总管不好火，火总是一会便要灭掉，外婆便会过来，用火钳一拢一拨，火居然就又旺了起来，她再顺手折两根柴火，塞进灶膛里。木头在里面渐渐变成炭，黑黑的，还有一部分正燃烧着，吹口气，又红了起来。烧红的火钳若是浸到水里，发出呲呲响，还冒着烟，其乐无穷。等外婆在灶台上忙好后，地瓜也烤透了。从灶膛扒出来一看，地瓜皮已然烧成炭，从中掰开，一声脆响，便露出中间金黄香软的地瓜肉，大家细细掰着，分享着快乐，吃得嘴角一片乌黑。

烟花不时响起，此时雨又下起来，今夜颇有几分寒意，干脆下楼喝酒去，听舅舅们摆摆一年来的故事也挺有意思的。推杯换盏间，舅舅们摩拳擦掌，从全球疫情说到外出务工，从股市行情说到蜜柚长势，从起伏的油价说到家中年货，纵横捭阖间颇有几分草根的意气风发。公鸡不知何时打鸣了，一声接一声。纷纷离席，谁都不贪杯。过了大年夜就是年初一，都得早起图个彩头，开门、迎神、纳福、许愿、拜年……乡下的年总被各种礼仪挤得满满的。

此时已过了子夜，带着几分暖意钻进被窝，我在这鸡鸣声中酣然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