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中的春天，是从母亲给予我们舌尖上味蕾的狂欢开始的。

几场春雨过后，山泉涓涓始流，草木欣欣向荣，一切都像刚打了盹儿后醒来。麦田碧畴一野，小草星绿满坡，几阵春风，几声春雷，一切都萌动且精神起来。这时，在麦田，在河坡，在山野，都可看到一小蓬一小蓬叶嫩茎展的荠菜、曲曲菜、紫苏、马齿苋，还有那些不知名的野菜，它们像赴一场春天的约会似的，你摊我搡，在微风中抚弄着优美的身躯。

记得我在村小就读时，每逢闲暇的周末，会邀上三五好友，带上竹篮和小铲，带上春天明媚的心情，就出发了。一路上，风儿送来了花儿的清香，鸟儿的鸣叫，走向田野，寻鲜去。荠菜是最常见的，密密麻麻地连成一片。这时小伙伴们就会蜂拥而上，个个身手矫健动作敏捷，弯下腰用铲子铲断菜根，抖抖土放进篮子里，不一会儿功夫，就能装满整个竹篮。哪里的野菜多，长势好，小孩子们都心知肚明的，于是，它们就成了“紧俏品”，不消多日，那些长在溪畔、麦田里的野菜，就被我们消灭殆尽。尽管这些野菜的口味各有千秋，但我的最爱还是生长在茫茫青山中的蕨菜。

孩提时代，家境贫寒，长辈们恨不得把每一分钱掰成两半花。每逢春天来临，时令刚到，母亲就会放下手中的农活，背上箩筐上山采蕨菜去。那一株株毛茸茸的嫩芽从黑黝黝的土地里钻了出来，这些绿色或淡紫色的蕨菜长着肥嫩嫩的茎，绿油油的叶，用手触摸，毛茸茸的。母亲是采摘蕨芽的“老把式”，她常常在晨光熹微时出门，日正中天时便已回家，看着这满满的一箩筐蕨菜，我们不禁好奇地问起母亲，这么多的蕨芽是从哪里来的，每每此时，母亲总是笑而不语。只见母亲低着头忙着择菜，把那些颜色暗淡，长得纤细的蕨芽挑出来，余下的又肥又嫩的蕨芽用清水洗净，再把这些“宝贝”铺在一个个大筛子里，直到水汽完全蒸发掉，才用红头绳一捆一捆地扎好，挑到集市上卖。

回家后，母亲会给我们露一手，把那些“残枝败叶”的蕨芽做给大家品尝，让小馋猫们打打牙祭。有一回，我不禁问起母亲：“家人怎么老是吃这样‘品相’不好的蕨菜?”母亲意味深长地说：“凭着良心买卖才是正路，不能做亏心买卖。公平买卖走正道，顾客点头说声好，回头再来这是宝，做生意讲的是诚信。”虽然我那时年纪还小，似懂非懂，但在母亲长期的耳濡目染下，她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播下了“诚实为人，清白做事”的种子，她的一番话让我受益终身。

母亲说，在做蕨菜之前，如果用碱性水浸泡，或者焯水之类的方式处理过，那么可以有效减少蕨菜中的有害物质。它营养丰富，有提神、去油腻、助消化的功能，吃起来清脆细嫩，滑润无筋，味道馨香。蕨菜的吃法有很多种，干炒、做炖菜、炒酸辣椒，还可以晒成干货。其中，我最爱吃的便是蕨菜炒腊肉，即使在捉襟见肘的童年，母亲仍像变戏法似的，隔三差五为我们做这道美味，改善姐弟们缺少油水的肠胃，这已成为一种惯例。

蕨菜虽然好吃，但也并非唾手可得。

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周末，过了午后，仍不见母亲的踪影，按照往常经验，她应该回家了。我不禁在心里嘀咕着：莫不是出了什么事?但转念一想，也许是母亲“贪心”，她想多捎点蕨菜回家罢了。当光线无可挽回地消逝，一派荒凉时，一个踉踉跄跄的身影出现在我的眼前，啊!是母亲，我们不禁欢呼雀跃起来。只见她的脸蜡黄蜡黄的，说话也有气无力。

“儿子，赶紧帮我把竹筐卸下来。”母亲说。

“妈，您怎么了?这么晚才回家，您不知道我们有多担心?”

“我看见石壁上长着一丛茂盛的蕨，那蕨芽足足有几十株，看了就让人心生欢喜，也许是不好采，才没有被人摘走。石壁光滑，我采完后，刚要转身返回，不料一脚踩空……”

“你赶快把这一篮子的蕨菜吊在水井里，井里阴凉，让蕨菜保持足够的新鲜度。明天早上，和你姐姐一起运到集市上卖掉。换来的钱足够买你心心念念的《三国演义》连环画了，记住，小镇的百货大楼二楼有卖。要注意安全，靠右边行走，妈不能陪你去了。”

看着母亲被雨水打湿的头发，还有用手捂住的胸口，我顿时明白了一切，不禁鼻子一酸，赶忙转过身去，怕母亲发现，假装烧水去了。

有一次深夜，我从睡梦中醒来，揉开惺忪的睡眼，发现母亲在昏黄的灯光下熬中药，那是她向邻居要的。家人多次劝她去医院检查，但母亲舍不得花钱，终未成行。

几年前，母亲因一场大病去医院做检查，我带她去拍了X光，做CT，胸透显示她的右侧第七根肋骨曾经断过，我这才恍然大悟，这是二十六年前她上山采蕨芽时留下的伤痛。岁月已经走远，但这道伤痕却一直困扰母亲多年，她常常对我们说，每逢天气骤变时，胸部就会隐隐作痛。想到这里，我的泪水不禁在眼眶里打转。

如今，我们姐弟早已成家立业，在小城安顿下来。当碧溪河畔的蓝花楹绽放新绿的时候，我知道，寻鲜入春时了。偶尔我也会从菜市场上买回蕨芽，让爱人变换花样做几道下酒菜。但我始终觉得，它们缺少了童年的味道，那种馨香是浸透在骨子里，成为我人生成长历程中不可或缺的“调味料”。多想再品尝母亲亲手做的美味，可惜她已年老体迈，再也无力在这融融的春意中到山野里为我们采摘野菜了，这注定要成为子女们永远的遗憾，就托春风给她捎去安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