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过后，祖父开始筹划着出远门。

　　 不期而至的倒春寒打乱了出行的计划，寒风夹着细雨扫荡着小山村，各家各户都蜷缩在家里，村道上难得见人行走。

 　　“再做几个火笼吧，”祖母拍着冻得厉害的双手——她刚去牛圈拿稻草喂牛，一回到家，急忙往火笼里加木炭，吹火笼取暖，“旧的都快坏了，不够用。”

　　 祖父做的火笼，就是取一个大陶碗，外围用竹丝、竹片编织成笼状，底部留空，上部透气，可手提。在寒冷的日子里，人们把燃烧的木炭夹进火笼，木炭上层压一些火灰或者瓦片以控制火力，借着火笼里徐徐散发出来的温暖御寒。

 　　如今早已被电热取暖器所替代的火笼，在上世纪乃至更早的很长的年代里，是农村人冬日取暖必备的日常用品，家家户户都有那么五六个，或是七八个，看人口多少而定。孩子们上学时会提上一个火笼，上课时把火笼放在桌子下面，把冻坏的脚丫子放在火笼上烤。夜晚，农妇会取一个火笼放在被窝里，先把床烤暖和了再拿下来。那时，因为火笼烤坏了衣服、袜子、棉被是常有的事情。

　　 听了祖母的话，祖父想都不用想，披上蓑衣就上山，冒雨砍回几株毛竹。毛竹比较硬，干起活来比较辛苦，但是比起其它竹子做的东西更耐用。打下手的父亲先用锯子把竹子统一锯成丈把长短，再用篾刀把竹筒十二等分破开成为小竹片。

 　　祖母在正厅中央起了一个火炉，烟雾升腾了一阵子才散去。喝过一杯苦茶后，祖父开始接手干活，低矮的农舍里不时传出哔哔啵啵的破竹之声，陪伴着沉寂的小山村。

　　 祖父是篾匠。无论是青青的嫩竹，还是黄赫的老竹，到了祖父的手里，一会儿就都变成能够随风起舞的竹丝。在每一个寒冷日子里，当祖父抖擞着细如面线的竹丝，或是薄如纸张的竹片时，空气中就会飘起竹子淡淡的清香，就是这一股股竹子的清香，给祖父带来了生活的希望，成为他年老岁月里的芬芳的记忆。

 　　得知祖父在家里“开了工”，村里一些老乡自己扛着竹子就过来了，请求祖父也给“顺便”做个火笼什么的。祖父总是点头答应。祖父一辈子少言寡语，蹲着干活时就是一尊朴素的石头。乡人前一天才跟我祖父一块喝过茶，见到他跟前摆着一摞摞直通通的竹子，隔天见到的却是一件件精致的家居生活用具：菜篮、火笼、淘米洗、箩筐、笸箩、畚箕、竹箱子，还有谷席、竹席等等，于是都佩服祖父粗糙的手指竟然蕴藏着精巧的手艺！

　　 “竹子的年份差了一点，要是再老一点会更好！”就在大家赞扬祖父手艺好的时候，祖父却自挑毛病。

 　　“你没有跟我说起，要不然我山上的竹子可以砍几根给你的。”乡亲热心地说道。

　　 “下次吧，下次吧。”老实本分的祖父嘴里应说着，但是祖父不会轻易要别人东西的，朴实的祖父笃信“万事靠自己”。

 　　村子四周种满了各类竹子，麻竹，绿竹，毛竹，甜竹，各家各户都有，一簇一簇的离房子很近，为的是竹笋冒尖时挖笋方便，同时也为了砍竹子圈篱笆或做它用时更方便些。甜竹笋甜，麻竹笋苦，毛竹笋和绿竹笋不能吃，散养的鸡鸭不会对竹笋造成危害，但是家猪就偶尔会钻进竹林“破坏生产”。

　　 祖父之所以不会要乡人口头允诺的竹子，是因为每家每户的竹子都有自己的用处，有的农家甚至以竹林为生活依靠，尤其在那段特殊的饥荒的年月，村民只能靠砍些竹子由公社统一收购，由此得以买些油盐。

 　　每年正月十五之前两天正月十三是家乡最热闹的赶集日，远在广东梅州、龙岩永定等四处客商都会赶来，处于边界位置的小山村会形成一个临时的集市，人潮汹涌。祖父把春节前后赶制的一些竹制品往圩场的路边一放，不到晌午就一扫而空，于是赶紧回家招待客人，以尽地主之谊。祖父用竹制品养活我的父亲、叔父和后来的认做“顶房份”的伯父，盖起了闽南农村典型的“三间廓”土坯房。数年后，土坯房两侧又盖起“横屋”，三间廓变成五间廓，类似老北京的四合院，在村里是头一家。

　　 勤劳有福。祖父一辈子不知道撂倒了多少根竹子，藉此在漳州和老家树立起自己的名声。上世纪的漳州是出了名的稻米之乡，家家户户一年到头不知要用掉多少箩筐和畚箕、谷席。祖父、父亲被“上请下迎”，活儿总也是干不完，汗水一路洒过去，留下了许多的“杰作”，以至于多年后我来到漳州念书，还能够在北斗、颜厝、林下、秀潭等地，听到祖父的东家们关于他老人家的念叨，说得最多就是“透早透暝，无惜手脚”。“他做的火笼很结实，我家里现在还有几个”，一个东家说，“这么多年过去，火笼的篾片就像是黄铜片，会闪金光”。

　　 听东家们夸祖父的火笼，我心里暖意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