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母亲识字、读书，那是很让我感动的。

有一回我回家，看见母亲正翻阅着一本书，神情十分专注。那是彩图本《常用草药选》，家里仅有几本书中的一本。我觉得气氛有点异常，一细看，发现母亲爬满纹络的脸上黄而且黑，斜吊在鼻梁上的黑框老花镜愈衬出她面容的憔悴。我猜想，母亲一定是病着了。一问，果不其然，她感冒了，又影响到肝部。母亲独自在家，她不让我知晓而为此着急，我劝说请医生来诊治。母亲如往常一样，还是拒绝着。她说：“用了书里的青草药，现在好多了。青草不用花钱，又有效果呢。”说完，仍旧拿起书翻阅。随后，她忽然兴奋地说：“你正好回来，我问你几个字。”说是几个字，她却问了一大箩筐。我有些不耐烦：哪能一会儿记住那么多，况且一大把年纪了，读那么多书有啥用?可看她认真的模样，我却渐觉惭愧，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母亲是个文盲，她出生后几个月就被抱养到山里做童养媳。大家庭里人多，又贫穷，哪有读书的份儿。解放后，20多岁的母亲读了半年农民夜校，其实也只是用闽南话读了一本书——《农民速成识字阅读课本》(第一册)。识字不多，也少运用，恐怕早就遗忘了。我们姐妹读了书以后，母亲则常常听我们读书，向我们问字。那时，父亲外出工作领了点薪水，邻里较贫困的时常来借钱、粮票或稻谷什么的，我们虽也拮据，可母亲还是乐意周济他们。零零碎碎的，有的母亲直接相送，有些数额较大才算借。借的人多，时间一长，就容易忘记，母亲就用所学的那些字给记一记。她常写成错字、别字，可那些字仍给她帮了不少的忙。

母亲也偶于读书中自得其乐。我们兄弟姐妹还小的时候，她常用客家话给我们讲述“山伯英台二十四送”的故事。说完后便翻出她亲自抄录的“山伯相送”，特意用闽南话唱给我们听，她唱得很美妙动听。就是一两年前的一次，我偶尔回家陪陪母亲，她仍娓娓地给我叙说自己的往事。她说解放初分家时，我们仅从祖父手中得到一双碗筷、一口锅鼎，一只菜篮子的。母亲语重心长地告诫说：“做人要有志气。你们长大成人了，要发奋，有所作为。”尔后，她不知哪来的兴致，又从旧箱箧中抽出那本识字课本，饶有趣味地读起了《摇钱树》那一课：

“摇钱树，两个杈，

一个杈上 五个芽。

摇一摇，开金花，

要吃要穿都靠它。

这棵树，哪里有?

原来就是两只手。”

母亲似乎在朗读又似乎是哼唱，声音轻快，活泼。看她那神情，似乎在咀嚼着过往的故事，似乎沉醉在某种喜悦的氛围中，而我感动之余，也从中得到了深切的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