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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版 :五江之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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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潮 音

    作者:⊙石映芳 来源:柚都平和 时间:2022-03-01
    编辑:庄玮 点击数: 字号:

    中秋一过,平和县城大街小巷社戏就火热开锣,一直到年关都到处锵锵滚。漫步街头,声振云霄的锣鼓声一响,如帛如丝的弦竹声马上连成一片,随即生旦净末丑一一开腔,那高低错落的唱腔如潮水般洇过来,平静的街头巷尾,顿时被这种咙咚呛咿咿呀呀的大班戏铺排得满满当当。这些古老的戏剧虽不受当下年轻人追捧,但对发烧友和上年纪的老年人来说,这绝对是每年一遇的文化大餐。他们不习惯那直白式的流行乐,而这反复捶打过的戏词,再依着腔调唱出来,就像煮熟的糯米经过反复舂打,然后再依大小抟成圆子、糯糕,圆润而富有弹性。那腔调一亮出来,丝丝入扣,声声入耳,穿街绕巷能飘出十里开外。

    我熟悉这种声音,童年不知跟祖母趟过多少戏场,听得耳朵都起茧了,戏中的唱腔与曲调早已刻录在记忆深处,不管是芗剧还是潮剧,一杵鼓起,左右文武两班乐片一响,那绸缎般腔调一层层铺排开来,童年的景致便潮水般涨起来,刷刷地冲击记忆的沙滩。

    一杖马鞭轻挥,绕台几圈,长亭与短亭,兜兜转转数千里;再一通锣鼓齐鸣,几易背景,又是几度春秋,红颜少女成老妇。台上一嗓子亮出来,台下的祖母便中盅似的走入剧中,如醉如痴,整个魂儿便飞到台上去,飞进她的剧里,不到曲终人散,你拉也拉不动她。“做戏狂,看戏疯”,祖母是出了名的“戏疯子”。

    方圆十里,不管哪个村社演社戏,她都一场不落。特别是潮剧,她甚至称得是上骨灰级的发烧友。许多剧目一演再演,她早已熟烂于心,即使同一台戏同一剧目从张村到李社再到王庄像酷狗单曲循环一样,不断地重复演出,她也照样看得有滋有味,直到这剧团走出老远的地界才作罢,追戏成了她最热衷的一件大事。这些遛了再遛的戏目,一登台她便能从唱腔、道白、行头、台步、声色品头论足一番。

    乡下流行串场看戏,每年村里唱社戏,十里八村的姑姨舅表都会来看戏。社戏,往往也成了亲朋间相互走动、拉家常、联络感情的一座桥。夜深露重,主人家还会备下宵夜让客人充饥、御寒。每个村都有自己固定演社戏的日子,祖母没等人家邀请,早在日历上记好日子,掐着指头一天天算过去。等到好戏开锣那天,还没挨到太阳下山,她便梳洗完毕,急匆匆赶往亲戚家。出于礼貌,她会象征性地小坐片刻,然后,直奔戏场,在戏台前占上好位置,如若磐石地杵在那里,直到半夜戏演完了,台下人都散场了,她才渐渐回过神来,然后一把拉上我的小手,跟着祖父一道踏月而归。夜宵,她一次都没吃过。

    我不是戏迷,诱惑我去看戏是因看戏时能买的零食,瓜子、蜜饯、糖果、饼干,夏天还能带上清凉可口的雪糕。那时尚小,看不入戏,最不解的是,就那么一句词,甚至一两个字,台上小生或小姐竟一步三摇,连比带划咿咿呀呀地唱上大半天。瓜子都嗑了大半包,甚至溜一圈回来,一看,还是刚才那张面孔在那儿咿呀个不停,真烦人。总是戏还没结束我就睡着了,每次都是祖父和祖母轮流把我背回家。我不解,这么闷的戏,祖母为何看得有滋有味,并且还会在台下摇头晃脑地小声哼唱。她那对眼睛直直地盯着台上,闪着异样的光彩。台上的一颦—笑,一嗔一恼,都时时写在她脸上。我仔细看台下祖母,她那张老脸如幕布上台词,时时在变化中。总是在这时候,我常猜想,若她年轻时上台去唱,那匀称的身板,那精致的五官,再加上那双杏眼流波能左右顾盼的眼睛,那绝对是最好看的“崔莺莺”那类女角。

    那次,听说潮州一位名旦要来人民剧场演出,仿佛中了大奖似的,祖母兴奋不已。买菜时,每天都拐去剧场探看海报张贴出来了没有。那天傍晚,她刚好从剧场路过,看见海报终于张贴出来了,她一路小跑回家,气喘吁吁地对我说:“乖仔,潮州的那个旦角来了,晚七时要演《陈三五娘》,快来不及了。”说完,她开始火急火燎地做饭,也不等祖父收拾停当,祖孙俩胡乱扒拉了几口,就飞快地朝剧院奔去,把祖父一个人丢在家中。

    一路看表,一路小跑,祖母不断地催促我大步快走,我的手都被她拽得生疼。紧赶慢赶,终于提前一刻钟赶到人民剧院门口。奇怪的是,剧院门前竟空无一人,祖孙俩一脸错愕。我抬头看那张海报,发现戏要明晚才上演。回想刚才一路追赶的疯劲,顿时,我俩都忍不住笑了起来。翌日,自然又是祖母和我及祖父三人最先赶到剧场。不要说潮剧名旦要来,其实就是从潮州随便来个戏班,祖母的魂也就跟着飞了,那是她的命,她的根。因祖母不是本地人,她来自潮剧的故乡——潮州。

    1939年夏,侵华日军攻占潮汕。战火之中,命如累卵。家里女人家都不敢出门,更不敢上街,甚至要藏在阁楼顶。万不得已要出门,也是满脸涂锅灰,把自己弄得蓬头垢面,奇丑无比。

    战乱一时难以平复,藏又能藏到何时了。迫于时局,当时许多潮汕人四处逃难。妇女们更是惊弓之鸟,能逃的都逃出来。乡音相近的闽南就成了避难的首选。当时还出现了这样的婚嫁潮——有人从中牵线,在闽南这边提前找个夫家,然后一大拨女孩像偷渡客一般,被人领过来,再一一到对应的夫家落户安生。这其实等同于集体自我贩卖。

    祖母就是那时被人领过来的人潮中的一个女孩。当时还发生了意外插曲,原本说好的县城那家男子,不知是因祖母长得过于小巧,还是觉得她年龄偏大,竟没看上。回,一时半载是回不去了,嫁,又没嫁成,祖母当时竟成了尴尬的“剩女”。幸亏,那同村祖父亲戚家知悉情况后,马上介绍祖父与之相见。当时,我祖父也是大龄青年,他的亲事也愁坏了一帮亲朋。神话般,他们俩如同前世等来了今生,竟一见倾心。那一年祖父二十五岁,祖母也二十五岁。

    我无法想象祖母是这般潦草地嫁过来,从此,家人杳无音信,娘家又远在四百里外,想回也是回不去的,何况那边还战火纷飞,一个女人家到了举目无亲的异地,和一个陌生男人成家,她是如何挨过那无边无涯的漫漫长夜?除了相夫、育儿、持家外,还要面对眼前的战乱、饥荒还有动荡,可以说,祖母经历了中国近代百年最不平凡的岁月,她是一粒饱经苦难淘洗的沙子,平淡无奇,一生折射出来的却是一部史书。

    小时候,我总是猜不透祖母的身世。乡下年节都要走亲戚,我从不见祖母家的任何亲戚上我们家来,也未见我们家有谁上她娘家去,她的身世对我是个谜。一度我真怀疑她没有娘家,甚至没有娘亲姐妹,可能她就是祖父从路边捡来的一个人。祖母很疼惜我,一天到晚总是乖仔长乖仔短地挂在嘴边。她夸我“乖”,反让我张不开嘴问她有关她娘家的一切事情,一个没有娘亲的人多可怜,我真怕伤了她的心。而祖母也从不和我说她的往事。可能是她认为我还小,说不明白,也可能她认为还没到说的时候。到我上学识字后,再随祖母去看戏,便认得“潮州”这地名。一听,祖母说的话和戏台上那些人同音同腔,我便明白祖母应该是来自潮剧故乡的那边人。但我不敢说破,我怕戏散场后祖母也被那帮“娘家人”领走了。我常想象着她“娘家”的样子,一定是戏里说的一样,亭台连着楼阁,杨柳堤,晓风残月般的模样。

    大概是上四五年级的某天,祖母把我叫到一旁,很慎重地对我说:“乖仔,你大汉了,书读得好,字也写得比阿嬷卡水,以后给我阿姊写信的任务就交给你了。”祖母说我长大了,字也比她漂亮,让我代笔给她姐写信。那一刻,我才真真切切知道祖母故乡在哪里,并且知道她还有一个姐姐。

    阿姊,见信好!最近你那边一切可好?你和姊夫身体可安康?我这边一切都好,不必挂念……

    祖母用浓浓的潮音口述,我一边默默地记着。信的内容倒不新奇,千篇一律的问候,除了诉说两边亲人的近况外,顶多再加些家常里短,都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姐妹俩你来我往,书信成了连接祖母与故乡的一根线,十几年间从不间断。“潮州市潮安县庵埠镇竹排街陈赛琴收”这些字眼我已烂熟于心,记不清写了多少遍。直到祖母的姐姐去世后通信才渐渐停歇。

    从代笔那时起,祖母和我说起老家的事就渐多起来。她阿爹是个商贩,经营着一家很有规模的蜜饯店,家里日子好得很。在当地女囡都不上学,她阿爹就生她姐妹俩,她阿爹和阿娘视若明珠,姐妹俩都上了多年私塾,读过很多诗书,还学了针线女红,在当地很有大家闺秀的风范。

    而一说起潮州的事,祖母的眼睛总闪着亮光,仿佛早已穿梭在潮州的大街小巷上,甚至都闻到了那空气中飘着肠粉和蜜饯的味道。潮安县庵埠镇竹排街27号的那座老宅子,就像戏台上的布景似的,一下闪现在眼前,还有阿爹阿娘那亲切的笑脸在眼前晃个不停。

    “我老家那个戏台是乡社里最好式的,我们家深井(天井)的喇叭花开得真正水,我阿娘做的肠粉,真正好料,我阿爹做的蜜饯是我们那条街上最出名的。伊俩人早早就走了,我连最后一面也没见到。唉,这世人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这些话祖母不知对我念叨了多少遍。我也是从她的话中得知,潮汕沦陷时,她姐已嫁,她为避免沦丧日军魔爪,才会踏上匆忙远嫁之路。而祖母的双亲早在上世纪解放初期就双双离开人世了。后来亲姐虽联系上了,但一连串社会运动和自然灾害,加上交通极不便,让她回潮州之路始终难以成行。平和到潮州,那跨省际之间的交通,一周也难有一趟班车,而且还不是直达。要先从平和到漳州,再从漳州到汕头,再从汕头到潮州,一个来回上千里。还要避开农忙,还要避开台风这些恶劣天气,包括一家老小都健康平安时才敢出行。这样层层叠叠算下来,走一趟亲戚折腾三年五载都没成行。改革开放后,交通日渐便利,但祖母说她那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了。远远闻到汽油味就吐得不行,何况乘车,路况又差,一路摇摇晃晃还要转三四趟车一整天也未必能到潮州,这岂不要她老命。好几次人都走到车站了,但一闻到那味道,顿时狂吐起来,想想还是算了,真的扛不住这趟长途之顿呀!到她离世,祖母竟一趟也没回过潮州。故乡,成了她醒不过来的一场梦,像剧情一般,长亭连着短亭,却一一飘向远方。

    祖母常戴着老花镜坐在门口读书看报,那情景是刻在我脑海中最美的画面。潮州人会过日子,善做蜜饯和小吃。这些手艺祖母心底都扎了根。桃子、李子、杨梅、橄榄、橘子皮、西瓜皮……她都能变着花样,做出口味纷繁、令人垂涎的蜜饯。自制蜜饯外,祖母还会做服饰。我小时候穿和吃饭衫就是她做的,可漂亮啦,还镶着漂亮木耳边,胸前还别着一条她绣上花的小手帕。这些原创的衣物引得小伙伴们眼馋,我甚为得意。祖母善把平淡的日子过得精致有味,一丝不苟。每次洗好我的白球鞋后,她总要在鞋面上涂一层白白的香粉,还要贴上皱纹纸,这样晒干后,黄渍就会被吸附在纸上,鞋子自然一尘不染,白得耀眼。从未发现全校哪个同学的鞋比我白。那时家里没熨斗,衣物皱了,祖母就把它平整地放在床褥下,等褶皱消失了才拿出来穿。上学时,我也从未发现哪位同学穿戴比我整齐。不光把我收拾利索,祖母自己也从不例外。她身材娇小,面容姣好,最爱穿月白色的衬衫,灰蓝色的阔腿裤,素净脱俗,走路来衣袂飘飘,步履生姿,天生一副书香风韵。她那“清汤挂面”式的中长发,两边发鬓用两支银色发夹别住,每次梳头都要抹上茶油,梳得一丝不乱,偶尔还会在一边簪上一两朵玉兰花。那样子,总会让我想起一棵开着花儿的老树。

    小时候我很不解,爱美的祖母为何打扮得这么素净,后来那次我去潮州旅行时才发现,很多潮州女子跟祖母穿着类似的衬衫和阔腿裤,有些老太太的发髻上也插着玉兰花。刹那间顿悟,原来祖母“曲不离口”的潮音,就藏在那一朵朵玉兰花的幽香里。彳亍在古城蜿蜒的石板路上,我强烈地感受到祖母的潮音无处不在。它在肠粉袅袅的热气里蒸腾,在蜜饯的甜味里发酵,在雕花的窗格里深嵌,在一砖一瓦里的纹理里镌刻,在老爷庙鼎盛的香火里缭绕……祖母跟我们说起的打上故乡烙印的那些话语、那些场景,顷刻间如韩江的波浪汹涌而来。

    祖母对自己一丝不苟,对我也是。她最常对我说“过日子一点都不能潦草”。她说女孩子要有坐相体态,待人接物要有方寸,衣着要干净大方,顶顶要紧的是要认真读书,不能只当一朵花儿,要有挺立的枝骨,就像戏里的大小姐那般,一言一行都透着大家闺秀的模样。她这些话犹如家规,从小就不断地鞭策着我。

    祖母漂亮聪慧,有才情,又有文化,心气也颇高,她不愿到街头巷尾去嚼舌,宁愿自己静在一旁也绝不扎堆,很少见她有朋友往来。她最常常念叨的还是记忆里的潮州,“今天是我们潮州‘营老爷’的日子。”“我们潮州的广济桥是全国有名的,非常水。”“我们潮州的烧火龙、弄花灯、烧瓦窑,非常热闹,非常好看。”只要把记忆中的潮州大闸拉开,即使只有我这一个小听众,她也能滔滔不绝地说上大半天。看我似懂非懂的样子,她总会长叹一声——唉!这一声“唉”让我感觉像一口深井里传来的回音,寂寥而久远。接下来祖孙俩会陷入相顾无言境地,但很快她或我便会先行走开一会儿,往往此时,我便会听到一支柔柔曲调,又是祖母在清唱她的潮剧。

    《四郎探母》是潮剧经典剧目之一,每年都会上演,祖母早于熟烂于心。而这样的大戏一开锣,她便如魂附体般贴着台上的每一个节奏哼唱起来,如痴如狂。

    “我有心过营去探母,怎奈我在番邦隔天涯。想老娘不由我肝肠寸断。眼睁睁高堂老母难相见,儿的娘要相逢,除非是梦里团圆……不、不,到了、到了!”

    剧情一到高潮处,未吟泪先流,台下的祖母早已青衫湿透。看到她这般情景,我经常吓得连话都不敢说了,更别说纠缠她要钱买零食。我甚为不解的是,剧情并不复杂的杨四郎探母,为何每每让祖母如此动情。剧情里身为辽国驸马的杨四郎,为见母亲,冒着生命危险拿到令箭,历尽艰辛回家。我当时猜想,戏台上的杨四郎,任何一个疏忽都是致命的,他难道不怕掉脑袋吗?难道他不能等到掌了实权,手握令箭的那天吗?这样岂不更稳妥些?他真傻!听了我的疑问,祖母摸了摸我的头说:“傻囡仔,等你长大离开家就明白了。”

    上幼儿园那年,祖父买了台录音机,这在当时可是比较罕见的奢侈品。它可以收音、播放磁带、录音,在我们这里也被俗称为“三用机”。有了三用机,家里就成了大戏院了,咿咿呀呀的声音不绝于耳。祖母魂儿都被三用机勾走了,特别是播到她心仪的唱段,仿佛机子里的演员顷刻就附体在她身上,合二为一了。只见她嗓子一亮,兰花指一翘,眉毛一挑,腰肢一扭,莲步生风,踏起层层波,枯瘦的身板轻巧灵动,竟有着少女般的韵致。唱到激动处,扫地时的扫把、吃饭时的筷子、炒菜时的锅铲无一不成为她打节奏的器具。她那如痴似醉,近乎癫狂的样子,总是惹得我忍俊不禁。

    祖母音域极广,唱得了花旦,也能唱小生。《四郎探母》的杨四郎经典唱段是她的挚爱。

    “想当年好不黯然,我好比那笼中鸟,有翼难飞展;我好比那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那南飞雁,失群纷飞散……”

    祖母跟着三用机掏心掏肺地唱着,饱经风霜的嗓音,醇厚苍劲。那凄凉的曲调一字一句地从口中唱出来,心里的苦也便一点点倒了出来。她时而踱着虎虎生风的方步,时而双手轻颤,枯瘦的身影也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此时的她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孤单失群的大雁,正竭力地扇动着翅膀,飞过了花山溪,飞过柏嵩关、飞过三河坝、再飞过了韩江,近了,近了……可故乡却是眼前的海市蜃楼,任凭她怎样用力扑腾翅膀,怎样拼命呼喊,总是近似咫尺,却仍在天涯。

    “我有心过营去探母,怎奈我在番邦隔天涯。想老娘不由我肝肠寸断。眼睁睁高堂老母难相见,儿的娘要相逢,除非是梦里团圆……”

    戏到高潮处,祖母已泪眼迷离,双手轻颤,那清亮的声音一下子变得低沉粗涩,仿若寒冬的溪流在冻结的坚冰下艰难地涌动,又恰似一把刀割裂了锦帛,再探入心里,一刀一刀地把整个人都掏空了。不,此时的祖母,不再是一只失群的雁鸟,她分明是一只啼血的杜鹃。在戏里她肆无忌惮、声嘶力竭地呼喊、流泪,我已分不清是她演绎了千年前的杨四郎,还是杨四郎演绎了今世的她,仿佛隔着三用机那层薄薄的铁壳子,他们俩可以自由穿越,互换角色。

    那台三用机用到我师范毕业参加工作了都还没坏,它竟比祖母的身子板还结实。就在我临近师范毕业的前几个月,祖母身体出现了异样——吃饭总会被呛着。父亲带她去医院检查,结果是食道癌晚期。家里人对我隐瞒了这个结果,他们担心我接受不了这个现实。

    在我上班的第一晚,祖母走了。我的泪像屋檐水般砸落在地上。

    “我有心过营去探母,怎奈我在番邦隔天涯。想老娘不由我肝肠寸断。眼睁睁高堂老母难相见,儿的娘要相逢,除非是梦里团圆……”

    多少年过去了,只要《四郎探母》的潮音一响,我顿时就会被定住一样,再也难以挪步。循着这熟悉的声音,那颤巍巍的身影又仿佛在眼前晃动。总是听着听着,那不争气的泪水又流下来了,从那浑圆的唱腔里,我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杨四郎就是祖母。虽然,祖母从二十五岁离家到七十七岁离世,最终没有再踏上故土一步。但她始终相信有回家的一天。祖母是在借杨四郎回家,借着潮音让她翻过千山万水,回到她魂牵梦绕的——潮州市潮安县庵埠镇竹排街。无论是在剧中,还是在梦里,潮音成了她回乡的羽衣。

    原刊责任编辑:林东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