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柚香飘溢的季节。

每到这一时节老家满山遍野都是柚子树，树上结满一颗颗澄黄的柚子。思绪常常会随着柚香飘到老屋的墙边。可是，我知道，树下，再也不会有外婆忙碌的身影、细碎的脚步、微笑的脸庞、温和的声音。

外婆离开好些年了。清楚地记得，2004年暑假我去香港探望姐姐，有一天凌晨，电话急促地响起来，母亲在电话里沉痛地说：“外婆去世了。你和小黎赶快回来吧。”我的眼泪簌簌流下，姐姐马上请了假，我们当天就踏上归程。

印象中外婆一直和我们住在一起。小时有一次我好奇地问妈妈，怎么我没有舅舅阿姨呢?妈妈悄悄说，外公是国民党军官，解放前跟着撤到台湾，再也没回来。丈夫无音无信，外婆一个人拉扯大孩子，又千辛万苦供我母亲上学，直至大专毕业。这在当时是多么的不容易。不知外婆为此吃了多少的苦，流了多少的泪。

外婆忍着心里的苦楚，始终温和地爱护着我们。妈妈是教师，上班忙碌，外婆就帮着操持家务，每天早早煮饭，洗菜洗碗。我们姐妹全是她一手带大。还记得小时候，每次妈妈一说我，外婆都会护着我，冲着我妈嚷：“小孩还不懂事，计较什么呀?”老家亲戚送东西来，外婆都会偷偷给我留一份，至今还难忘外婆塞给我的几瓣柚子的清香，还有外婆满足的笑脸。又想起大学刚毕业那几年，我分配到离家较远的一所郊区中学任教，外婆每天都不忘给我煮一个鸡蛋，让我带着路上吃。小小的滚烫的一个鸡蛋，让我在同事面前，成了最受羡慕的人。

不料我从郊区调回才几年，有一天外婆却在去菜市场的路上突然摔倒了，因为脑血管破裂，再没站起来。刚去医院时话都说不出，手也不能动，看着一向勤快总也歇不住的外婆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我们无比心痛却又无奈。有一天，外婆忽然艰难又含糊地说：“我要回去，把我送回老家去吧。”她含糊却又坚定地一遍遍说：“把我送回去吧。”外婆啊，难道在您的心里，始终还是依恋着那个柚香飘飘的乡村?

外婆回去的那天，我去医院送别。去病房的路上，想起外婆的种种好处，几天来一直强压着的泪雨滂沱而出，我是大声哭着进入病房的，把专程来接外婆的表舅、表舅妈吓到了，他们一叠声问我怎么了，路上出了什么事。我哭着来到外婆床头，握住外婆的手，外婆还是一动不动，她甚至不能伸手摸摸她的外孙女，可我分明看到外婆浑浊的眼角渐渐涌出了两颗清亮的泪珠，她是多么舍不得离开她最疼爱的外孙女啊。

外婆带着我们牵挂的心回去了，妈妈也跟着回去了。不几天，从妈妈那传来好消息：外婆有了转机，她的手慢慢有了些活力，能略略抬高几许了。大家的忐忑的心才稍稍平定。

我开始盼着快点回到老家。在蜿蜒的山路上盘行，道旁坡上一簇簇柚子，一路伴随前进……终于站在老家的圆楼前，站到外婆的身边。外婆依然清瘦，卧床，精神却好多了。表舅妈早就告诉她，我们今天要来，因为一早盼着的缘故，外婆的脸上带上了几分喜气。一见我，她挣扎着要坐起，我赶紧上前帮忙，心里又是一酸，外婆的身子，变得好轻。外婆的话也清晰多了，她努力地侧身，指着窗外反复说;“柚子，柚子。”我抬头，果然，正对着外婆窗台的，是一棵青翠的柚子树，一阵风吹来，树枝轻轻拍打窗棂，柚子似也热情地一个个点头招呼。我走到窗边，探头一瞧，屋外的柚子树一共有四株，成一字形排列着，据说，这还是曾外祖父栽下的。又一阵风吹过，风里带来些厚厚的泥土和青草气息，还有各种味儿。回头看着靠在床上微笑的外婆，我不由心念一动，医生曾断言外婆只有一个来月的生命，可是外婆却创造了生命的奇迹，莫非是因了这山里新鲜的空气，万物蓬勃的生机?莫非外婆早已知道，她离不开生她养她的土地，终究得回归乡里?

这当儿，表舅妈早就下去拿了几个柚子上来，掰开，有的红瓤，有的白瓤。大家一边吃着柚子一边说说笑笑，屋里屋外，阳光灿烂。一会儿，又见表舅妈端了盆温水进来，说趁着晴天暖和，给外婆擦擦身子洗洗脚。妈妈上前接过，我对妈妈说，我来吧。我蹲下，端详着外婆的脚，这曾是一双健步如飞的脚，为了子女曾奔波不息，可现在，它是那么的瘦小无力，毫无感觉地耷拉着。外婆有些不安了，费劲地要把脚缩回，我心痛地轻轻按住外婆的脚，小心地擦着，仔细地抹着，脚趾间也来来回回擦洗了多遍。外婆流泪了，说，行了……我忍住泪，不敢抬头，也笑着答，外婆没关系，快好了。心底却是阵阵落雨，雨丝纷飞。

就这样柚子结了又摘，摘了又结，花香年复一年。妈妈在山里陪了外婆几年，我和姐姐、哥哥也在那曲曲折折的十八湾上往往返返。外婆回到老家，度过了她生命里最后的几年，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她热爱的大山、树木也未能挽留住她最终离去的脚步，她平静地离去。

每年三月，洁白的柚花总是准时盛开，每年白色的花瓣散尽，就又到了柚子上市的金秋时节。柚香中总是想起老家，想起我的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