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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树爸 榕树爸

作者:▱罗龙海 来源:闽南日报 时间:2016-08-09
编辑:周艺桂 点击数: 字号:

“阿海,跟我走,去拜拜松树爸!”妈妈边说边走,左手牵着那年刚六岁的我,右手提着茶箩,茶箩里装着香烛和寿金纸等一些拜神的用品。

我不知道什么叫松树爸,我只知道跟着妈妈走,沿着田间小路走,啊,那其实真不叫路,只堪称为田埂,我们从长满青草的田埂上走过,来到村口那棵大松树下。

松树,这是一棵古老的松树,要几个大人才能合抱过来,树干布满鳞状松树皮。一些调皮的风把树皮剥落,扔在地上,它们每一块都比我的手掌大而且厚。树很高,高耸入云,树底下还掉满了松蕾和松针。在老家,松蕾和松针是灶台很好的烧火材料,但是,这里的松蕾和松针没人敢来捡拾,因为这棵松树是神树,不能随意打扰和侵犯!

我的老家佳蕉尾是一块生姜地貌,一片山坡地被三条小山沟分得四分五裂,三条小山沟在村口汇集后一起流入长乐溪。就在这个交汇处,这棵松树挺立在山沟南面的坡地上数百年了吧,不知从哪一年开始,它被拜为神树,担负起保佑本村小孩健康成长的重任,成为山村许多小孩共有的“松树爸”!

根据母亲的讲述,我们兄弟姐妹五个就我小时候身体毛病多,白天里跟其他小孩一样蹦蹦跳跳,到了夜里就莫名发烧,或者是半夜腹痛起来拉肚子。母亲很焦急,带着我外出干活时,只要碰到村子路边各个角落的、低矮得只用几块石头随意砌成的土地伯公庙,她都会放下担子,用她的大手拉着我的小手,教我合掌拜拜土地伯公。遇上外来的流浪卦人,外村的巫婆神汉,也会站立稍停顺便咨询一下,想方设法要知道我的病因,要治好我的身体。但这都是比较“随意”的,我说的随意是指不花钱,正式问卦或请巫婆、神汉寻求“秘方”是要花钱的,至少是要准备一餐饭菜请他们吃。而那时我妈花不起钱,也没有多余的饭菜。

拜松树爸是那时村里通用的做法,哪家小孩子不好带、大人被闹得焦头烂额的话,最后就只好交给大自然的神树来帮忙了,人们深信不疑,上年纪的大树有着凡人所没有的神奇的力量!后来又听说,也有人拜村内稻田中央凸起的那块大石头,称它为“石头爸”。

母亲有五个子女,每个子女都是她的心头肉,都是她的未来和希望。在她那个时代,对于一个没上过一天学、自小被卖做童养媳的农村妇女,能够到处打听或者寻找“救命稻草”就很不错了,是她那个层面的人群所能够具备的积极的心态,不能简单地将之归为封建愚昧。

那是一个春天吧,我穿着浆洗过的硬邦邦的衣服,站在神树前,我的矮小根本无法与神树的高大相比。母亲摆好拜神树的盘子和碗碟,给一直摆放在神座前的茶杯斟了一遍茶,接着烧香、烧纸钱,口中念念有词,之后抓着我的手向神树拜一拜,又从香炉中沾一点香灰抹我额头上,然后烧了寿金纸。

拜了神树,我身体好像硬挺了一些。

转眼到了夏天,我们闽南地区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大洪水——“七二九”大洪水,许许多多人脑海中就此记住了二十世纪的一九七二年,因为大暴雨大洪水带来不小的灾难,我的松树爸也在那一场暴雨中轰隆倒下。

白天,我随着小伙伴一起来到村口,看见我的神树从山沟南边倒向北边,仿佛架起了一座巨大的桥梁。

“实在可惜了,”大人们拿着斧头和锯子边干活边说道,“没想到这场台风雨这么猛!”

我的神树、我的又高又大的松树爸,被锯子和斧头一枝一梢地截断、剪短,最终变成了我心中的句号。

秋天,我又病了一场,在吃过了乡下人认为有神效的“水煮棺材片”仍无好转之后,父亲带我头一次走进乡卫生院。

低矮的卫生院就在小河边,紧邻着是一棵浓荫蔽日的大榕树,我们父子俩踩着紧贴在河面上的木桥来到了卫生院。

一个从城里下放来的医生问了问我的病情后,几乎是吼着说:“拜榕树爸?拜榕树爸会治病那还要我们医生干什么?”

父亲脸色讪讪地说,我们农村都是这样的。医生也不争论,看了我一眼,缓和了一下语气说,“还是打一针吧!”

从父亲与医生的交谈中我已经明白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当我们本村的大松树倒下之后,在某次我患病时,家里已经又替我拜了卫生院旁边的这棵榕树为“榕树爸”了,只是我不知道罢了。这样一来,那一年我有过三个爸,家里供我穿衣吃饭的亲爸,本村村口的和邻村河边的松树爸与榕树爸,它们俩据说都拥有神秘的力量,是可以保佑虚弱的人类健康成长的。

在乡下的许多地方,许许多多别无他法的父亲母亲把自己体弱多病的儿子许给了野外的大树,成为树的儿子,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像这些大树一样,即使孤零零独处一隅,也能够经受住风雨寒霜茁壮成长。

打完针,父亲带我回家,走过榕树下,我看见四季常青的大榕树虬枝如龙,树根处插满了没有烧尽的红色香烛和香柱,秋风一吹,寿金纸的灰烬飞了起来,这些黑色的蝴蝶在空中旋转片刻,然后纷纷落到河面上,随着清清的流水漂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