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被从医院接回老家的时候已是晚上八点多。闻讯赶来的老姑丈在岳父床前陪坐了一会儿，看到一向身体硬朗的岳父被恶疾折腾得骨瘦如柴、神情萎顿，平时大大咧咧、声若洪钟的老姑丈竟一时无言，随即转身出门，良久不见回返。我到门外绕了一圈，瞅着老姑丈躲在屋角的龙眼树下恸哭流涕，其情动容。欲上前劝慰，老姑丈说，让我哭一会儿吧!当着那老伙计的面我不敢放声，心里委实憋得难受。

在岳父卧床的日子里，老姑丈拉着老姑天天往岳父家跑，有时一天数趟，以至于我每次回去都能见到他的身影。闲谈中，老姑丈的率真性情也便愈加清晰。“说心里话，我跟你岳父这老家伙是郎舅关系，其实更像亲兄弟。”老姑丈说着，眼角闪着泪花儿。是年岳父七十有八，老姑丈只比他少一岁，哥俩是光着腚子一起长大的，感情之深自不必说。打医院回来一个多月后，岳父耐不住病痛折磨去世了。老姑丈虽然不舍，此刻反倒平静地说：“人总要走这一步，在世的时候子孙能尽孝道就是福气，病痛既然无法医治，走了也是解脱……”

老姑丈出生在邻村古濑，因幼年失怙，随母改嫁至岳父所在的河边村。岳父是家中单传的男丁，成年后到外地工作，老姑丈便时常上门帮活，虽身板单薄，干起活来却是个好把式。尤其性格爽朗、为人乐观风趣，与老姑在一起时间长了，两人互生情愫;加上岳父从中撮合，这事儿便成了。老姑丈开开心心地将老姑迎回他的出生地古濑村安家过日。“当年多少人上门提亲你老姑都没答应，她就是铁了心跟我，那咱得有良心，一辈子不能亏待了她。”老姑丈天生大嗓门，这话听在耳里更显得掷地有声。他说到做到，老姑随了他以后，一心在家带孩子、做家务，即便没有“十指不沾阳春水”，田头地里、山上的活儿也由老姑丈一人独揽了，这在贫困年代的农村是不多见的。老姑丈说，男人要有男人的担当，家里头的事就够女人忙的了，哪能再让她出去外面遭受风刮日晒雨淋的罪?难得的是，老姑丈一辈子没对老姑红过脸，“人说两片嘴唇在一起久了难免磕磕绊绊，可我和你老姑搭伙了五十多年就是吵不起来。跟自己的女人吵架，那不是男人干的事。”

农事之余，老姑丈努力挣钱贴补家用。“你岳父那老伙计有薪水可领，咱没那个命，只能靠双手赚钱。好在我身体好、有力气，什么活来钱就干什么。别看我个头不大，年轻时扛两三百斤的木材不在话下。”最令老姑丈得意的，是他无师自通练就了一身撒网捕鱼的技艺。古濑村离最近的九峰溪尚有二里路远，但不妨碍老姑丈成为远近闻名的渔人。忙完田间地头的活儿，老姑丈一得空便光着脚丫，带上鱼网鱼篓，沿九峰溪或顺流而下，或溯水而上。附近十里八乡，但凡有溪流河汊的地方莫不被老姑丈走遍，每次出门都能捕回十几二十斤野生河鱼。在一斤鱼还只卖1块多钱的年代，曾经一天卖了100多块钱。“不是吹牛，这九峰溪上上下下，几乎每个石头都被我摸过，哪窠潭水深，哪道湾水浅，哪里有鱼虾，哪里有水蛇，我清楚得很。”老姑丈说道。

靠着一双勤劳的双手，老姑丈不但在经济困难时期保障了一家人衣食无忧，而且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就率先拥有了“三用机”、“咔哒车”(自行车)等令人眼羡的“奢侈品”。老姑丈每每提着“三用机”上岳父家，边走边播放潮剧唱段，声音可以传遍大半个村庄。而他的“咔哒车”则是找岳父讨要的，当然毫不含糊付了钱。“那时候‘咔哒车’稀罕啊，全崎岭乡都没几架。老伙计在政府工作有门路买到一架，还是凤凰双杠的!我宝贝得不得了，老伙计经不住死缠，只好让给我了。嘿嘿……其实他倒不是争不过我，是让着我。”凤凰牌双杠“咔哒车”价格不菲，在当时的稀罕程度大抵不亚于今天的奔驰、宝马轿车。从此这辆“咔哒车”成了老姑丈不离身的坐骑。

忙完岳父的丧事，老姑丈再三邀我去他家喝茶。那是一间独立于村头，仅有十来平方米的瓦房小屋，中间用帘子隔成两半，里边当卧室，外边为厅堂。屋内物品不少，但拾掇齐整干净，显得小而温馨。老姑丈原来的家我去过，大而宽敞，老俩口是近几年儿孙长大后才搬来小屋独住的，他觉得这里更清静，更舒坦。老姑丈和老姑生养了五个子女，三个女儿先后出嫁了，大儿子也在厦门有了产业，小儿子则在家种柚子跑运输，过得红红火火。更让老姑丈高兴的是，长孙医学院毕业后在乡卫生院上班，最近还被选派到市医院进修，“还有长孙媳妇就在合溪小学当老师，人水字也水，是个书法家呢!”儿孙事业有成，老姑丈却谢绝了随子女生活的好意，老俩口守着这间独门小屋。“我和你老姑虽上了年纪，但身体没病没痛，我还能隔三岔五下河捕鱼。”老姑丈藏不住话儿，“不瞒你说，这些年捕鱼攒下来的钱，我们两口子再花几年还是够的。咱还有能力养活自己，就不用指望儿女。”

望着屋梁上挂着的一张崭新渔网，还有门前满满一堆山上捡回的柴火，我知道老姑丈老当益壮，依然真性情。这是老姑的福气，也是儿孙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