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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版 :综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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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舅家纪事

    作者:▱林晓文 文/图 来源:柚都平和 时间:2017-09-11
    编辑:周艺桂 点击数: 字号:

    1973年6月18日是个普通的日子。初夏骄阳映照着格林的山峦、平畴、屋舍,给这个地处南太武山西面山脚的平凡村庄披上了一层氤氲的纱幔。千顷水田风吹稻浪,万株荔枝叶绿果红,蝉儿在枝头吟唱,燕雀在空中欢翔,村头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播放着节奏明快的革命歌曲,农人在激扬的旋律中撸袖劳作。这一切,与那个年代的庸常日子没什么两样。若说有些细微之别,就是这个平静的小村庄悄悄迎来了一位神秘故人。那是个身着洋装、精神矍铄的儒雅长者,在有心人的陪同下,于一幢幢破旧衰败的老屋间盘桓,在参天蔽日的果树下驻足,到山野沟渠间逡巡。他时而引颈探望,时而凝眉沉思,时而细语呢喃,聊发着对往昔岁月的诸多感慨。长者异于乡人的流连徘徊,引得村里老幼驻足观窥、指指点点。

    这位长者名曰郑毓英,是旅居星洲(新加坡)的一位格林故人。去国怀乡三十六载,一朝重访故地,眼前屋舍、树木、田畴虽似曾相识,却早已物是人非,颇有“儿童相见不相识”的时空交错感了。

    郑毓英,原籍浮宫乡青美社(今龙海市浮宫镇美山村),青年时期旅居印尼、星洲,以78岁之龄于星洲终老。郑毓英学识广博、富有才情,一生所著诗文颇丰,人谓之诗品亦如人品,感人至深,才德兼具。其为人胸怀旷达,热爱国家,关怀梓里,且怜贫恤苦,承延先祖积善之德。

    青美社隶属浮宫镇,境在格林之西,格林则属龙海市港尾镇,两地相距10余华里,在缺乏现代交通工具的年代,路途不算近。真正令出生于青美社的郑毓英与格林有着难以割舍之情缘的,是与生俱来的血脉关系。郑毓英生母苏敏娘乃格林苏陶甫之女,敏娘长兄便是曾经名传海内外、时称“八闽第一报人”的辛亥革命志士苏眇公。苏公陶甫系前清秀才,“为人忠实俭朴,以开办私塾教授生徒为生,亦能医,有令名”。据郑毓英自撰《原放行状》所载,“外祖父苏公,受聘为吾家教授,以先君忠厚,故许以女妻之”。郑毓英为敏娘长子,及至四岁那年,敏娘生育次子毓元,因家中缺少人手,不得不将尚且年幼的郑毓英送至格林舅家寄养,自此在舅家一居十数个寒暑。苏公陶甫膝下子、侄不少,却仅得敏娘一女,身为敏娘长子的郑毓英在舅家自然被百般宠爱,而郑毓英亦与诸舅感情甚笃。

    苏公陶甫在格林本村开设私塾、教授蒙童,吸引了周边十里八乡的许多子弟前来求学。在舅家过了两年无忧无虑的顽童生活后,郑毓英循例六岁进私塾“小隐”接受外公的启蒙教育,从《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基础入门,而至“四书”“五经”,每日课诵习字,兼修绘画书法之技;时日稍长,又学声律启蒙,习作诗文辞赋。

    求学之余,郑毓英亦随诸舅下田耕种劳作,有时因此耽误课程,幸而同样出身秀才门第的大妗母甘氏(苏眇公之妻)常于夜间勤加辅导,被郑毓英称为“小先生”。至十六岁后,郑毓英前往厦门中华中学负笈游学,师从当时漳州名宿沈雪夜学作近体诗,得以熟习《曼殊全集》《浮生六记》等名作。次年又负祖母丧而被迫弃学归耕。其时,因母亲敏娘及大妗母甘氏均身患痨疾,求医问药耗费巨大,无论青美家中还是格林舅家,经济均难以为继。郑毓英不得不于1933年孤身前往印尼垅川投靠伯父,以跟人进山采摘“羔丕”(即咖啡)为业,并在伯父的资助下偿清家中债务。是年郑父遽故,敏娘携二、三、四、五子回居格林宁家。尔后,郑毓英曾于1935年自南洋返回格林探望病重的母亲。至次年敏娘去世,治毕母丧后,二次南渡印尼、星洲,从此与格林一别而杳然江湖,三十余载未能重踏故地。

    越明年,发妻郭碧君率诸兄弟前往南洋与夫团聚。因父母皆逝,郑毓英夫妇既为兄嫂,亦担负起父母之责,于风雨飘摇中引领诸弟谋求生机。战乱年代,南洋与家乡几度交通断绝,家书难达,仍难阻障郑毓英对格林舅家的思念之情。延至1946年方惊悉大舅苏眇公、二舅苏维熊均于三年前病逝,唯外祖母年迈而生活窘迫,郑毓英感念幼时抚育之恩,心中常悲戚不能自已。

    1973年春夏之交,郑毓英终于得到机会,携发妻郭碧君一道回祖国观光作百日游,辗转大江南北,并得以时隔36载重访格林舅家。站在曾经苦读十年诗书的“小隐”门前,讶然发现旧时书堂竟然成了羁牛之所,唯闻牛哞之音不绝,琅琅书声再难盈耳。转而往格林近郊山上拜祭故人,但见芳草萋萋,大舅埋骨处只有黄土一堆而不见立碑;而大妗母和四舅之坟墓终因山高日炎、蔓草难寻而无法前往。郑毓英难抑锥心之痛,归而赋诗祭之:“且休长恨水长东,欲藉江流一奠公。料得重泉如有作,也应歌舞九州同。”“山青草野没荒台,骨朽英雄正气埋。何事弟兄同死直?怜甥万里吊孤来”。

    挥手作别格林故地,郑毓英怀着沉重而复杂的心情南归。此后虽关山重隔,时时萦回于心的,仍不外乎格林故地、故物与故人,尤以思忆大妗母甘氏为甚,其曾以忆记手绘在格林村头榕树下与大妗母惜别之情景,题跋:“……大妗母即依依止于榕树下,再四叮咛声影,沥沥四十年矣。”对于大妗母之恩,郑毓英有过这样的记述:“忆临别格林楼仔脚,(大妗)挥泪言曰:‘他日应寻妗骨。’岂是别为永诀耶!余受妗氏恩德,只少十月怀胎。幼时课读,长年来去于青美、格林间,进食推衣,或因疾病,恐寒问暖,靡所不至。妗之病,果为吾母所得,即吾弥天之恨,曷其有极!”(语见《苏眇公家谱》)。以后但凡力所能及,便去信寄资,对舅家后人多有照拂。而忆起苏公所创私塾“小隐”的破败景象,常怀痛惜之情,乃凭记忆重绘其原貌,期待有朝一日能得重新修葺。然而或许造化弄人,天不遂人愿,郑毓英究竟没能等来重修“小隐”的那一天,因旧病复发,医生用错药而于1991年葭月溘然殒身南洋星洲,留下诸多遗憾。

    盖因郑毓英自懵懂之年即寄养格林舅家,至舞象之龄去往厦门求学,前后历时十数载;后南渡谋生,偶有回乡省母亦是在格林舅家,其最美好的童年、少年时光无不烙有深深的格林之印记,格林已经成为郑毓英事实上的故乡梓里了。更有甚者,其在格林启蒙发覆、格物致知,通五经而贯六艺,亦从外公、诸舅和大妗母身上学到了端严持正、从善如流的人生哲理,由此形成了襟怀旷达的人生观与世界观,受益终身。可以说,若无格林之水山人文熏陶,则无郑毓英之才情矣。

    观郑毓英半生颠沛流离,可谓经历多舛。回顾昔时,在格林舅家既得外公家学渊源之传承,又深受大舅苏眇公新式教育思维之影响,尤对大舅苏眇公“落笔声如飞雨,价重笼鹅”多有仰慕,自己却空负一身才情而奔走俗世,总是心有不甘。及至事业有成、生活稳定,惜已岁将迟暮。乃逐渐将家业交由子女打理, 余暇即找诗友、结诗社,吟咏唱和以娱晚年,是以“差能举火,便耽诗酒,自号原放,是早已神驰于汨罗江水也”。期间与郁达夫等名家亦有交集。

    郑毓英生前著有诗词歌赋1200余首,有恬淡自然寄情山水者,有思亲忆友抒发情感者,有生逢乱世忧国忧民者,亦不乏吟咏祖国河山之家国情怀流露,诗作充满想象力和文学美感,可谓妙笔生花、字字珠玑。这些作品惜未能系统性地结集刊行,以致多有佚失。2013年,由新加坡文艺协会选辑出版手稿影印本《郑毓英(原放)遗著合集》,计收录近体诗400余首,及部分词作(长短句),并录有十数幅速写画作,可谓集诗词歌赋、书法、绘画诸艺之洋洋大观,新加坡历史学家、诗人李庭辉赞曰:“词坛喜遇凌云笔,万卉缤纷抱彩虹;未结金兰长怅恨,遗篇展诵沐春风。”

    逝者已矣。值得告慰郑毓英的一件事是,格林山水人文之灵气不会断绝,舅家之苏眇公后人犹有崇文者,其已着手搜集整理郑毓英遗作多年,期待有朝一日在国内结集以飨同道;而“小隐”原貌之重现,亦料将指日可待。